作为来自生活底层的实力作家,刘醒龙一直没有忘记为平民百姓描形画影的使命。他自九十年代以来写作的《凤凰琴》、《秋风醉了》、《路上有雪》、《威风凛凛》、《生命是劳动与仁慈》等小说,均以浑朴的生活底蕴和清新的人物形象,在文坛内外接连引起较大反响。近期,他在中篇小说《分享艰难》的基础上改写而成的长篇新作《痛失》,不仅扩大了篇幅,加重了份量,而且拓展了意境,深化了题旨,堪为近年来直面国情写当下现实的长篇力作。
乍一看来,《痛失》所主要勾勒的乡镇社会的生活,所倾心描绘的镇党委书记孔太平等人物,似都稀松平常,够不上新鲜。但你细细读进去之后,就会觉得这里的生活不简单,这里的人物也不平凡。而总能在平常乃至庸常的生活中咂磨出些许新意与诗意,从而在平中求奇,于朴中见色,也正是刘醒龙小说创作上的拿手好戏。
鹿头镇党委书记孔太平所置身的环境,改革正在深化,社会尚在过渡,生机与困厄相依,希望与失望并存。这里先富起来的是任达不拘的洪塔山等个别人,更多的人还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包括乡镇干部、学校教师。因为太穷,孔太平不得不以抓赌罚款的手段接济财政亏空;因为太穷,孔太平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宽恕洪塔山的不轨行径,以便保住全镇经济收入的半壁江山。而在同级与上下级干部之间,孔太平还得小心应对猜忌、妒嫉和“穿小鞋”,以不使自己无端跌倒或被人绊倒。因为这种种纠葛与羁绊,孔太平的为官,更像是在赴难。这里的现实生活,已不再是简单而明晰的善恶对峙和美丑对立,而是充满公与私、情与理、直与曲、远与近、大与小的隐性矛盾的相互交织、彼此勾连的繁复性与芜杂性,乃至难以仔细分辨和准确把握的或然性与神秘性。孔太平所面对的问题,不是哪一桩具体事件难以解决,哪一个具体人物不好对付,而是社会改革进行到一定时候所形成的经济形态、文化氛围、生活方式与人际关系。他需要细心分辨、努力把握、慢慢磨合,更需要造就自己在适应环境中改变环境的现实能力。这种让人目迷五色的现实生活,是既真且新的。这不仅因为它是“现在进行时”的社会生活现状,而且还因为它充溢着一种特定的过渡时期的时代气息。
《痛失》在极具力度地勾画出乡镇基层的艰窘现实的同时,更给我们推出了孔太平这个新的典型环境中的新的典型人物,在孔太平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别的优秀干部身上也有的东西,如工作中的率先垂范、勇往直前,生活上的艰苦朴素、两袖清风等等。但在他身上,我们还可以看到别的干部身上少有或没有的东西,如为了扣下罚款补发干部工资与派出所黄所长、教育站何站长的明争暗斗,为了稳定经济形势对大法不犯、小法不断的养殖厂厂长洪塔山的欲擒故纵。如果说这种软硬兼施、恩威并用的手段是孔太平不得已而为之的话,那么为了自己当稳书记并继续升迁,上下找关系,到处抓机会,与并非一路人的汤有林、段人庆等虚以周旋;在爱妻子、爱孩子、爱家庭的同时,对喜欢自己和自己喜欢的女人不轻易放过,并想方设法医治自己的阳萎不举,孔太平把他对于权欲和情欲的双向渴求,丝毫不加掩饰地坦露无遗。如许素质浑然一体地融合在孔太平的去身上,使得这个人物有欠完美和完善,但却更见个性,更其真实。作品结尾处写到孔太平在路边小便时疑心自己患了糖尿病有一段内心独白说:“如果这样年轻就患上糖尿病,好吃的不能吃,好玩的不能玩,那才叫真惨。”这种想着事业,又不忘享受的心态,正是非传统型的年轻干部注重个人价值的典型表现。
近来有不少作品或写改革或写“反腐”,都在文坛内外引起不小的反响。但伴随着众多的赞誉也有不少的批评,比如过于注重写事而忽略写人,欠缺艺术意蕴等等。刘醒龙的《痛失》,既与改革有关,又与“反腐”沾边,但因重在揭现官场新人的心路历程,作品在密实的细节、曲婉的叙述中,忧深思远,气韵沉雄,很引人、感人和启人,读之大有灌顶沁心之感。不直面改革写改革,不宥于“反腐”写“反腐”,这是《痛失》这部作品给予现实题材小说创作的一个有益启迪。